相比起校园里天堂般的闲散氛围，医院里简直就是地狱。挂号的队伍从大厅中央一直延伸到门外，扶梯上挤满了拿着报告单神情紧张的患者，咳嗽声、叫喊声、小孩子的哭闹声，此起彼伏。还有就是充满整个空间的消毒水味，为了祛除病毒比平时喷洒的剂量更大，让人感到恶心，这一点我倒是跟罗兰难得地意见一致。
脑神经科在医院的五楼，因为是比较冷门的科室，地点又安排在顶层，相比起发热感冒之类的病区，并没有出现人满为患的情况。大型的仪器搬不进诊室，临时堆放在预诊台前的空地上，因此走廊还是相当不好走。公共座椅上空了很多位置，却仍可以感受到许多人的动静，墙壁那一侧的诊室里就仿佛有很多人在互相推挤。
“直接见医生没问题吗，不用在一楼先挂号什么的。”
“没关系，以前看病的时候总会和医生约好固定的时间，到诊室里请他加个号就没事了。”
“好极了。不用我冒死挤人堆了。”
“你本来打算替我排队？”
“……因为小个子的女高中生挤在队伍里，好像随时都会消失的样子。”
“哈哈哈——什么啊，那种比喻。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好心。”
在候诊区靠窗的地方找了空位置安顿下来，罗兰把她的呢绒包包交由我看管，就踏着小步子去了诊室。接下来复诊的过程我没法参与，也跟我八竿子打不着，唯一能帮上忙的挂号早就被否决掉了。我百无聊赖地书包旁坐下，手臂上的皮肤接触到金属扶手，热度立刻就消散掉，整个人几乎黏在了椅子背上。
上世纪建成的医院，照明光源用的还是老式的荧光管，在间断跳电的同时还会发出微小的电流声。对面有谁趴在窗台上抽烟，被附近的协管员应声制止，掐灭了烟头又推上窗户，好不容易充满楼层的冷气才免于逸出。深蓝制服的清洁工在走廊上来回徘徊，把喷枪里的消毒水洒得到处都是，再次加重了医院里的恶心味道。
只是巧合。在扭过头去瞥到罗兰书包的时候，看见她又马虎地忘记拉上书包的拉链，本来想帮她重新拉好，却发现了从内层掉出来的一本厚本子，上面印着几个大字：
病历本。
她竟然把最重要的凭据落在自己书包里，真是个丢三落四的家伙，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在诊室里心急地来回翻找的样子。但当我把本子倒过来拿正，却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。
这是一本淡粉色的软皮本，封面上的“病历本”三个字并不是机械打印的产物，而是用粗马克笔刻意手工描出的印刷体。内页里也不是医生一向的潦草字迹，而是工整的水笔手写字，看起来是某人自己写的文章。
说起来她的确跟我提到过，自从患病以来就有每天记下言行的习惯，以备日后的不时之需，我记日记的做法也是从她那里学过来的。她也有邀请过我一起记录，但是被我婉拒了，所以这还是我第一次翻看她的笔记本。
笔记本上的前两页被人撕掉了，中缝上还留下一道细小的毛边，似乎是留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。正文从重新标过页码的第三页开始。
“6月23日 今天起我要选择接受我的病症。自从几周前确诊以来，我的心情低沉了很长一段时间，期间兰汐也问过我出了什么事，但是我没有告诉她实情。这本‘病历本’，是用来记录‘生病经历’的日记。我患的失忆症，是在多数情况下会立刻失去全部记忆的病症，但我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大规模失忆的情况，所以我得庆幸。但这类病症变化多样，为了保险起见，我得规定自己每天做好例行记录。”
她患病的经历，比我想象中还要漫长，掐指一算，到现在已经将近一年。一年前的六月底，正是文化节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，由于接近期末，所有人都跟发疯了一样跑去社团大楼狂欢。我因为毫无兴趣，加上有值日任务在身，就全天留在教室里自习，恰好发现了同样留在教室、同样有值日任务的罗兰。
“你不去参加文化节吗？”
“不去了。”
“为什么不去？”
“去不了。”
她只是把吐字顺序颠倒一下，就结束了对话，我只能把精力放回擦黑板上。班里引起我关注的人不多，除了几个班干部以外就是罗兰。在我的印象中，罗兰同学是个很文静、平时话不多的女孩子，跟现在的模样完全相反。看到笔记本上的记录，我稍微能明白其中的隐情了。
“9月20日 最近头晕的次数好像变多了，而且会忘掉很多事，虽然医生说病情可能加重了，但我还是要保持乐观的心态。今天约了兰汐一起去吃烤肉，她好像很喜欢的样子。我也很喜欢啦。”
能写的事情并不多，笔记里唯一出现名字的就只有兰汐一个，除此外就只是自己平时的琐事。在班级里愿意跟罗兰搭话的同学没几个，除了一些必要通知就只有兰汐和她说话而已，大概大家也都隐隐约约感觉到罗兰是个时常会忘这忘那的奇怪人物。一直以来我和罗兰的关系也仅仅保持在同班同学而已，直到后来某件事情的发生。
看她的记录称得上是一大乐趣，尽管事件不多，但她都写得很详细，有时候正当兴头会添上几个表情符号或是配一张简略的插画，看得出她为了调整心态有在好好努力。
当然，直到十一月。
翻过七十三页的可爱插图，我脸上刚出现的笑意骤然消失，目光直愣愣地定格在笔记本上。因为怕自己眼花，抬起头快速眨了几下眼睛，视线再次回到本子上时，却还是一成不变的情景。
我明明应该知道的、我明明早该料到的。
从遇上罗兰的第一天起，我就应该知道她心中的症结所在。
失忆、清醒、失忆、清醒，反复无常的死循环，我早就把它当成了再普通不过的日常。
但当它以这样一种突兀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时候，我竟然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撼。
大片大片的黑色侵占了整个页面，每一个角落、每一处空隙，都被流不尽的黑色墨水覆盖无遗。单调、重复、除了黑色还是黑色。有如被硫酸腐蚀过的笔记本上，散发出一股细思极恐的窒息气息。
11月12日。
11月13日。
11月14日。
11月15日。
我在心中默念着对应的日期，快速翻动页码，在手上已经沾染上墨迹之后，才在11月16日那一栏找到一行小字。
“我的生命还剩下八小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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